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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蔺靖】《石屏路》(中)

(上)

《石屏路》(中)

石屏路上,将要步入小木屋的蔺晨回头望了走在后面的萧景琰一眼,山路曲折,他虽只在前几步,却与萧景琰隔了一个路弯。

 

来路杀伐征战,血气方歇,他肩头东海的水汽还未干涸,便结上了金陵的霜雪,挚友长兄、同袍忠烈的血快要淌满古都的每条巷陌,鲜衣怒马的万丈荣光顷刻断送,一夕之间,这个年轻皇子的前路,只剩下大雪茫茫里的踽踽独行。

 

可为何,他就像那一柄刀,带着九死未悔猎猎之气,仿佛要将这冰天雪地都硬生生劈出一道热气。那样固执到近乎无用的坚持,让见惯了诗阙酒章的蔺晨,眼中也难得染了一抹迷惑。

 

 

日光映在雪上有些刺目,萧景琰许久未行走,头也有些许发昏,抬眼正见着一团停歇的流云,柔软得落在屋前,宽袍展袖,玉山倾颓,竟让他看得有些痴枉,知道那团云开口向他道,“进来吧,屋里暖些。”

 

忽然就有指甲大的雪片飞进萧景琰的眼睛里,激得他眼眶都微红起来,他忽然就想到与小殊在九安山赛马而归,祁王兄从身上脱下大氅,唤他过来披上。

 

……

不过顷刻,火炉已然支好,暖暖的炭火烤出一层一层的热气,把这空气里的冰霜都融化殆尽,蔺晨倒也不拘小节,箕踞而坐,抓起萧景琰的手就放在炉边烤着。

 

萧景琰在军中惯了,也不是拘谨之人,也没把手抽回来,只愣愣端详眼前之人,不矜而妍,不束而庄,不轶而豪。暗暗惊奇,琅琊阁果然钟灵毓秀之地,只一养鸽之人,竟也能有如此潇然气度,不禁开口问道,“足下还未相告,尊姓大名?”

 

“我一养鸽子的,没什么名字,碰巧长在这琅琊山,便跟那老不——呃,琅琊阁主是同一个姓,”蔺晨说着,撕了个烤鹿腿狠狠咬了一口,又扯下另一个塞在萧景琰手里,“吃,别客气。”

 

“唔……蔺公子,你我素昧平生,你却如此盛情款待,”萧景琰看着那烤鹿腿黄金色泽上沁出细细油光,鼻息之间尽是卤汁和炭火的香气,饿了几顿的腹中空空荡荡爬起了馋虫,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咬了一口,有些不舍得放下,从身侧拿出那把剑来对蔺晨道,“然我只身入山之前,身上的钱袋被贼人摸了去,现在全身上下,也不过这一柄剑而已,我却还要指着他作求答案的报酬,便先将此物暂抵酒钱吧。”

 

萧景琰语义诚恳,用力扯下剑柄上璎珞的穗子,里面套着一个精致的银环,上面带着精致的暗纹,有些窘然得呈予蔺晨。

 

蔺晨看了看,心想这人果然小气,却也并未嫌弃,看了看四下并无地方放置,这么小的物件放在袖中恐怕丢了,便随手别在了耳上,看起来不伦不类,他却并不在意。

 

——十二年后,蔺晨在大雪初霁的金陵摸摸而上的银环方才恍然想起,原来收了他的酬金,便要将他心心念念的故友寻回还来。

 

眼看他收了酒钱,萧景琰也算松了口气,整个人从冻得僵硬中一点点舒展开来,眼见那林公子径直拿着那烧酒在火上温起来,萧景琰开口便劝止道,“不必温了, 我多年羁旅,饮食素来都是冷的。”

 

蔺晨觑了他一眼,怪不得又黑又瘦的,这总吃冷食,还能没伤着肠胃,便数落道,“萧小将这这可使不得, 你仗着年少体壮吃了冷酒,过些年岁可是拉弓手都要打颤的。”

 

萧景琰皱皱眉,显然不信他。

 

蔺晨一笑,“萧兄弟,想来你这军旅之人也是不通药理,不知道酒性最热,若热吃下去,发散的就快;要冷吃下去,便凝结在内,以五脏去暖他,岂不受害?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,还不快尝尝看,这可是从关外上好的烧酒呐。”

 

 

萧景琰听这话有情理, 便点点头,接过他递来的犀角杯。

 

“关外白酒,犀杯盛之,少其芳洌,增其酒香。”最爱这塞北喷火可燃之烧刀酒的,便是小殊了。

 

十六岁那年林伯伯带他们前去西北战场,寒风割面,策马徙行,诗成斩将奇难敌,酒熟封侯快未如的铁血豪情,那样山随平野尽、月涌大江流的吞吐大荒,是他此生见过最为淋漓畅快的奇景。

 

那样与挚友肝胆相照、相抗前敌的日子,此生便再也回不去了……萧景琰有些怔忪,怔忪得他来不及细想,一个琅琊山上的养鸽之人,怎用得起如此贵重的犀角杯。

 

愁肠百结,便不去想自己是个从不碰酒之人,举杯向蔺晨略一示意,便抬袖掩樽,仰首便饮了个干净。

 

“萧小将真是好酒量!”蔺晨哈哈一笑,心想这美人毕竟是楼宫帝阙养出来的皇子,这饮起酒来,也是身姿挺拔,举止端方,实在是好看得紧呐!

 

这美人配美酒,甚好甚好,思及此,他笑眯眯举杯饮尽,复垂首又给二人斟满。

 

这酒真是烈呀,酒过三巡,整个人喉咙里都烧灼得厉害,萧景琰沙哑着向蔺晨道,“如公子所愿,我陪公子喝酒了,可否告知——”

 

“慢慢慢,我猜你是一问挚友生死,二问赤焰为何叛国,三问祁王是否谋反?”蔺晨的眉眼飞扬,掠过几分得意。

“景琰确有三问,但公子所言,却恰巧都错了。”萧景琰抬头看他一眼,又淡淡敛下眼帘,一字一顿得反驳。

 

蔺晨眉宇一挑,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郎。

年少成名,他的聪颖洞察有他的风流潇洒一样,为江湖人共识,却还是还第一次有人说,他蔺晨猜错了!

 蔺少阁主此刻,方是真正来了兴趣,眨了眨眼睛,饶有兴味看着萧景琰,看他如何解释。

 

“我一不信小殊已死——”萧景琰咬着牙,字字坚定。

 

“哪怕梅岭已一片焦土?”蔺晨有些惊讶,眼中却有波澜掀起。

 

“哪怕梅岭已一片焦土。”萧景琰坚定,带着一份莫名的笃定与孤勇,“一日不见他尸身,我便一日相信他会回来。所以我这第一问,是林殊的去向。”

 

——他不信,不信那个金陵城中最明亮的少年,如今会尸骨无存,他怀中还揣着给他寻的鸽子蛋大的珍珠,他们还有一场赛马微分胜负、十场剑术未曾比试,三千场为皇长兄开疆拓土的仗没来得及一起打,怎么可能生死相隔?上天入地,他也要找到林殊!

 

蔺晨张张口,复又闭上。他从来都是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,却在这对雪饮酒的须臾,在眼前这少年倔笨的神色里,生出也想在心里放一人,笃信不疑去等的念头。

 

“我二不信赤焰叛国,十万铁血雄狮一朝覆灭必有隐情。”

 

“哪怕证据确凿?”蔺晨眸色渐深,仿佛已经知道答案,却还是轻声问道。

 

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仅凭一份真假未辩的书信岂能定罪!”萧景琰愤然大喝,双颊因酒意微醺而通红,眼底烧灼得尽是冉冉烈火,“更何况,为将为候者,若连衷心报国的将士都不信,又安能统御三军?又如何对得起他们拼却性命保卫疆土的牺牲?”

 

他顿了顿,将那满满的酒盏一饮而尽,重重拍在案上,“所以我这第二问,是梅岭之战,究竟是怎样的战况?”

 

 蔺晨见他这是喝多了,也不劝解,只随他去。

 

“我三不信王兄谋反,祁王兄,他是怎样光风霁月、一片赤诚之人,哪怕身边风云际会、哪怕与父王多有政见不合,也从未在身后有半分苟且,他们竟……”萧景琰的声音带了几分颓然,甚至委屈的哽咽。

他紧束在冠内的鬓发已然散乱,再没了方才仿要歼敌千万的豪气,只像个失了依仗的稚子,有些无措得舔舔朱红的下唇,竟蓦自生起几分倾城之色,如同大雪漫天琉璃世界里的一支红梅,轻飘飘落在蔺晨的眼底。

 

“这便是你错了,你难道不知,祁王是否有心谋反从来不重要,”蔺晨晃晃那晶莹剔透的犀角杯,轻呷了一口酒,半阖着一双桃花眼,却掩不住眉眼里朗月渊潭一般的洞察通透,“不过一个七珠贤王,却能令八方贤才咸聚王府、四海归心,百姓口中但有祁王没有当今陛下,而亲舅舅的七万赤焰大家,跺个脚便能让金陵城抖上一抖,你说,谁还在乎,他心里头想没想过谋反呢?”

 

“那他就该死吗?”萧景琰立起身,连那青铜樽都应声而碎,眼睛红彤彤,口中明明是肝胆俱裂的嘶吼,听起来却更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兽可怜的悲鸣,“到底这一朝一夕的权位重要,还是父母兄弟的情谊重要!我这第三问便要知道,究竟是谁构陷于他,令他心灰意冷,在牢中饮下毒酒!”

 

    蔺晨竟难得哑然。

    游戏人间二十载,自以为识人千面,却从未遇见赤城笃信、宁折不弯之人。明明栉风沐雨归来之时只见满城荒凉,血染焦土,明明一无所知,却仅凭一颗赤子之心,信挚友,信将士,信兄长,更信这天下道义。

    他尚不知这样的笃信从何而来,却悠悠自心底生出些热气,比胃里的酒,脚前的火炉更让人觉得暖。

    这个从石屏路上捡来的美人,真是捡到宝了。

 

    二人一时无言,任凭门外雪大如斗,疾风刺骨,他们只守着这炉火和酒意,静静相对,只看得见对方瞳孔映照中,那个旁人视而不见的、孤独的自己。

---tbc---

【注】喝冷酒的梗,又是《红楼梦》第八回《比通灵金莺微露意 叹宝钗黛玉半寒酸》里宝玉要喝冷酒的段子化用的,看破就说破吧,嘻嘻!

感谢 @不羡归 这一段“三问”对我来说真的好难,没有你大概这个故事会因为我找不到二人初识的情感而胎死腹中,鼓起勇气写充满魔性和剧毒(x)的末章来报答你hiahiahi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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