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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亭望 08

萧庭生/萧玄渚

蔺晨/萧景琰


南亭望


八、


萧庭生到底久经沙场。

很快便镇静下来,命十锋带军抵挡,自己从中路突围、汝婴从后策应,太子也已经历一年的历练,亦可率自己的亲军从较隐蔽的南麓突围。

西羌人虽来势汹汹,但好在萧庭生部署合宜,中路突围并未遇到多少骚扰。

 

“太子那边情况如何?”

挥剑斩落两个铁骑,萧庭生转头问刚从后路赶来会和的汝婴。

“回禀殿下,太子殿下先我们一炷香时间从小路突围,已有亲兵暗递消息。”

马上的齐王闻此消息长舒一口气,点点头,继续潜行了数里。

 

沿路衰草连天,渐被碗口大的雪片覆上白霜,庭生心下却莫名纷乱起来。

 

起风了。

暴雪飞旋着弥散进他的视线,眯着眼睛掠过绵亘的荒路,却依稀透过山头瞥见耶律鬣的王旗。

齐王脑中轰得一声!

不对,不对……一年来,他的兵马与耶律鬣的大军斗智斗勇,如两只野狼一般相倨、互有输赢,有鏖战也有例行骚扰,他自然心知肚明,若是耶律鬣亲自出手,自己这一缕突围绝不会如此顺利。

难道,难道他的目的从来都是……太子!

 

萧庭生霎时明白过来,自己突围也已半个时辰,若真如汝婴所言、太子早已安全,怎会不前来与自己会和?

太子从来没有突围!

可汝婴是他这二十年来至亲至信的臂膀,为何要说谎?

 

“锵——”

利剑出鞘,萧庭生一柄利剑已经抵在了汝婴的脖子上,“大胆汝婴!竟然欺瞒本王。”

“末将不知殿下所指为何?”如婴脸色一白,却仍嘴硬,不动分毫。

“太子呢?”萧庭生的剑锋又逼近一寸,刀刃几乎要没入咽喉处的肌理。

汝婴抿嘴不言,萧庭生心下腾得升起火焰,扬手就将自己的爱将掀翻在地,“本王先行回孤兰岭营救太子,回来再治你的罪!”

来不及吃痛,汝婴滚落下马,却匍匐着跪向萧庭生的马前,不顾庭生猛得一拉缰绳才未让马蹄踏在他身上,挺直着脊背,昂着脖子谏言。“殿下难道忘了,去年九安山一战么?”

汝婴亦红了眼珠,语气中带着掩藏太久的激愤与不平,“殿下您日夜奔袭、出生入死前往九安山救他父子于水火,等来的却是好一顿冷眼斥责。未歇一口气,便被派上这西北战场。您不过是替他们扫平战乱的一把刀,龙椅上那位,有一时一刻信过您么?”

萧庭生心头一震,去年献王血洗九安山的场面历历在目,那日萧景琰似疑似防的惊惧眼神,彻底寒了他的心。

他眯起眼睛,仔仔细细俯身打量这位平素只知与他讨论排兵布阵的忠勇副将。

 

“大逆不道!”萧庭生大声斥责,眼中却渐渐氤氲起阴云,“我们为人臣子——”

 “殿下,”仿佛平生只一次鼓起这样的勇气,再不一股脑儿说完便全无机会,汝婴咬牙打断道,“汝婴从小为您的侍读,知您私下读的,皆是纵横捭阖的帝王策论,这么多年您扪心自问,真的甘为人臣吗?”

明明是大逆不道之语,汝婴却说得字字坦荡。


他的命是萧庭生给的!

掖幽庭中,虽都是苟且偷生,但萧庭生能有一口干粮,便会分予他一半。那日梅长苏选了他与庭生习阵法,他便暗下决心,若真有机会逃出这活死人狱,定要为萧庭生赴汤蹈火。

他从未看走眼,他的殿下,绝非池中之物,怎可事事为他人前驱卖命?

 

 “没有什么甘与不甘,”萧庭生沉声道,“那本就不是我应该贪图的东西。”


 像是在告诫下属,又像是在劝服自己。


可那一点点迟疑,却被汝婴悄悄收入眼底,他的语气,也稍缓于平常。


“末将妄言,当今陛下只有太子这唯一的子嗣,齐王殿下若想继位大统,只剩这一个绊脚石——”


萧庭生忽然就很怕汝婴继续说下去,那字字句句,都仿佛在剜出自己最不该有的龌龊念头。


齐王殿下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。


若二十八年前一切都未发生,这天下自会是父王的,他也不必承个隐晦的齐字,而可光明正大的袭爵祁王;不必寄人篱下,不必满怀治国韬略却只能为人肱骨……梁帝如今身体每况愈下,玄渚不论功勋还是胆魄,都远不如自己这个做兄长的更适合——


那么眼下,该不该回孤兰岭?


不去,他枉顾君臣道义、手足之情;去了,他又置这与他突围而出的若干弟兄的性命于何地。


风雪日,围局中,一念之间便是战事胜败,生死,岂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

 

这白雪茫茫,似是能掩去一切的腌臜心思、连那茫茫山海都可填平。


可是……

可是却填不平自己的心!


当年的祁王因何而死?

他小小的心里被仇恨浸了半辈子,他不该,也不能,做与那些人一样的事。


飞雪席卷山巅天际,日头竟都被掩映得混沌粘着,觑眼一看,竟恍然似不知哪一日的好月色。

 

“够了,”萧庭生回笼视线,缓缓开口,“今日之言,我念在你多年与我出生入死,只当是你杀红了眼说得胡话,若再胡言乱语半句,休怪我刀下无情。”


说罢猛得一拉缰绳,调转马头,“接着!”


汝婴下意识伸手一接,只见萧庭生摘下头盔,漂亮的鸮羽在萧索的半空划过凌厉的弧度,里面竟还放了虎符。


“你先弟兄们脱此险境、联合救兵,赤金营的精兵先行随我前去孤兰岭营救太子,若我出了意外,你便速速接掌帅印,军中不可一日无帅,汝婴,别让我失望。”

 

“殿下!” 汝婴终于红了眼,看着他的殿下逆风而行的背影,一句‘您真的不会后悔吗’还未咆哮出口,便听得他遥遥抛下一句,

 

“他到底是我弟弟。”

 

……

 

齐王殿下绝不会忘记,重回孤兰岭时,心下的万般悔愧。


后悔一年前便不该答应带萧玄渚到这生死一线的战场。


遍地焦土,鲜血将空中飞扬的雪片都尽数染红,年仅十七岁的大梁太子、他本想永远护在羽翼之下的幼弟,满身的襟袍都已破败不堪,只顾得上嘶喊着拼力杀人,手起刀落,仿佛稍有迟滞,便会沦为刀下鬼。


万般思量都来不及,他只知斩剑拼杀,将这个小人儿好好护在怀里。


可不能再伤了……

不能再伤了。

 


待庭生从团团包围中救出玄渚,已是风雪满弓刀。


全身紧绷、带着小太子奋力疾驰几十里,万幸身后山顶雪层稀松,刀兵之声袭来便忽在他们身后崩塌了雪崖、阻了追兵。


夜幕低垂,四下再无追杀的马蹄,庭生复又强撑着行了数里,这才仿佛终于松懈了精神,身形一晃,紧箍着太子腰际的手也倏然失了力道,身形猛得一晃,整个人便硬生生从马上跌落进雪窝里。


萧玄渚大惊失色,伸臂想拦,却哪里能抱得住,只能眼睁睁看他重重摔下,双目紧闭。

 

“皇兄,皇兄……”萧玄渚赶忙下马查看,端详之下,才见萧庭生上上下下皆是重伤,右胸口连同右臂深深插了箭矢,如注殷红献血却也被这天寒地彻生生冻住……这几十里地,他却还能一直牢牢拉着缰绳、护着自己!


 “庭生哥哥……你看看我。”

 

“兰生……?”萧庭生似是真的失了神智,恍惚之间竟不知今夕何夕,看着少年模糊的眉眼,便喃喃唤出了声。


萧玄渚心神大动,猛地瞪圆了眼睛,连如何答允都仿佛忘了。

兰生……

这句乳名,他已经多少年没听过了。再忍不住低哭出声,可这夜色渐深,塞外之地温度骤降,连泪滴都化作冰晶结实冻在脸上。

援兵未至,他们不能在这雪窝子里不动,否则只会死在这里!


奋力压下心神,哆哆嗦嗦用嘴唇贴上庭生的,萧玄渚将冷冽如刀割的气息皆吸入肺腑暖热,再徐徐渡入兄长的口腔。

可他胸口死寂的气息,如同窒人性命的死水,吸纳了所有挣扎求生的小火苗,却并无多少波澜。


萧玄渚慌了,喘息之间,早已顾不上肌肤想贴的缱绻。


天地之间,他只要他的萧庭生,活着。


 

“庭生哥哥,别怕,我带你出去。”少年带着哭腔,却分外坚韧,他解下自己的战袍牢牢系在庭生肩头遮蔽风雪,又奋力将那尚且完好的左臂搭在肩上,双手小心翼翼在腰侧托起庭生有些血肉模糊的双腿。


“皇兄皇兄,骑大马!”

“好嘞,你可要搂紧我,别掉下来。”


……缥缈的童音从记忆深处传来,萧玄渚如堕五里雾中的惶惑之心竟莫名安定下来。

 

“庭生哥哥……”他微微转头看他,“你可要搂紧我,别掉下来。

 

孤兰岭冰封万里,寒风如刀直剐进人心里去。

少年的双脚承了两人的力道,更深深陷入那雪窝,却还是一步一步,拼了性命向前迈去。


萧玄渚只觉得,此生再也没有这样大的风雪;

也再没有,离萧庭生这么近的时刻了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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