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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亭望 11

萧庭生/萧玄渚

蔺晨/萧景琰



南亭望



十一、

 


 

庭生闻言,握着琉璃的大掌却故意紧了紧,坦荡荡迎上太子的目光。

 

玄渚毕竟是个孩子,若能借此让他敛了心思,也算好事。

 

“殿下……”反倒是琉璃面带惶恐,袅袅纤纤,便想要抽手退远些。

 

 

玄渚像被烫伤一般撇过头去,不愿再看二人半分纠缠,胃中翻搅,声音都仿佛在发抖,“那本宫便不打扰二位了,”定定神,玄渚开口讽道,“兄长放心,我口风紧得很。”

 

说罢拂袖而去,未走两步猛然停步,怔怔看着眼前的宫墙,直冲冲逼他的眼。

 

栉风沐雨,却仍依稀可见几道石子刻出的白线。

 

时至今日,他竟仍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萧庭生,看自己是不是已经和他一般高了。

 

那七年别离间的心酸渴盼皆是泡影!那时望着月亮旁起的风圈,心里惦念的,都是东海之上的风浪,会不会使人染了风寒;晚宴不见他的踪影,知他最喜金陵月色,便悄悄捧了梨花酿想与他对饮。

 

可他却……

 

呵,自己也算当朝太子,天潢贵胄,何至卑微至此?

 

萧玄渚忽然怒不可遏,拇指拼命去磨蹭墙边的刻痕,一遍一遍用了十成的力道,却怎么也磨不尽,直到鲜血涌出,将那痕迹狠狠覆上。

 

 

 

“玄渚,你……” 晚风之下,庭生神色清明了几分,眼见萧玄渚的异样,心里空得难受,抬脚便要上前查看。

 

“别过来!” 少年喉中沙哑,一拳狠砸向宫墙,震落了几块墙土,“本宫先回凤凰台,齐王兄也勿耽搁太久,父皇在等。”

 

话音未落,慌忙离去。

 

倒不如说逃。

 

少年失魂落魄,背影被卷没在如缎月色里。

 

庭生忍不住走近细看,只见那墙上一道道狰狞的血痕,他情不自禁抬手印上那未涸血迹下的浅浅刻痕……不知怎的,他竟仿佛能看那个形容尚小的稚子,挨着头顶将要划线时,偷偷抬起一点儿脚跟。

 

旧日笑语携着金陵风物迎面而来,庭生恍然忆起这里是何处。

 

心里头像是有一块被自己生生剜下来。

直直灌进冷风去。 


只剩身后的琉璃,眉梢慧黠,若有所思。

 


 

云窗雾阁锁常扃,柳梢梅萼渐分明。


这寂寂宫墙之下,萧玄渚一路踉跄走回那笑语依旧的凤凰台,几乎连朱墙与灌木都要看不清。

 

他以为,萧庭生不过拗不过男儿血性,不愿承欢人下、受那易弁之辱,但总也是放不下自己;便是兄友弟恭、倾心相待,他们总有来日。

 

 

摔了酒坛不过一时醋意。

 

真正伤心的,是萧庭生一见他来,反而故意与那女子亲近,激将与他,欺人欺己!

 

好个萧庭生!好个齐王殿下!

 

这一世,偏偏收敛不了这心思、乖乖做你兄弟!

 

 

不觉间便至冬暖阁,明月别枝,乍起惊雀。

 

九安山那日父皇与他的对话霎时浮出脑海:“万事勉强不得,正如这鸽子。若真放之于心尖之上,又怎舍得因你之私让它屈居囹圄呢?”

 

浮生短暂,最苦便是求不得。父皇与蔺先生聚少离多、纵千里相知亦不能相守,到底不过是父皇太优容于斯!

他对庭生千般孺慕,可谓置于心尖,这颗心却被人轻易丢在地上,还比不过萍水相逢的女子,溶月淡风之下几句交谈!

 

 

 

勉强不得么?

 

呵,若我偏要勉强又如何!相思既然这么苦,还不如囚于身侧,握于掌中来得实在。

 

他毕竟是这大梁唯一的储君。

 

这么想着,已走至凤凰台前。迎着泠泠月色,萧玄渚精致俊美的面颊上浮起一丝阴骘狠绝,正待抬脚迈过门楣,一下子觉得腹中气血翻涌,终于冲破他的喉咙,喷洒出来,竟是一片乌黑。

 

眼前的玉壶光转渐渐变得模糊,离门近的外戚惊慌得拖住他的身子,惊起厅中舞女的尖叫,眼皮太沉,没力气抬起来,五脏六腑阵阵抽痛,感官也变得迟钝,依稀有许多人唤他的名字,像是父皇、像是母妃……

 

却一直没有他想听的那一个。

 

 

 

太子中毒。

 

 

四个字一夜之间传遍金陵帝阙,人人心中惶恐不已。

 

凤凰台中一派灯酒惨淡,太医束手无措,万幸蔺晨仍在宫内,几针下去暂且稳住了毒性。

 

“能解。”蔺晨收起针来,向身侧紧抿着唇的天子简单道了两字。

 

萧景琰才觉得自己一颗心从半空中落下,被稳稳接在那个要他放心的眼神里。

 

一时激动便一把牵了蔺晨的手,眨眼功夫便察觉到了自己失态,只假装拍抚两下,道了句先生辛苦,随即吩咐太医将太子抬至侧殿好生照看。蔺晨蹙眉叮嘱,毒虽能解,但毒性颇深,怕是要昏聩十天半月方能醒来。

 

“胆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毒害太子,便是毁我国祚,妄图扰乱我大梁社稷,”萧景琰气极,厉声吩咐道,“蔡荃!”

 

“老臣在。”

 

“太子今夜,吃了何人递予的饮食、曾去往何地,统统给朕调查清楚。”

 

“臣必彻查此事——”

 

“皇兄,”魏王景亭开口打断,“玄渚与我坐得近些,今夜诸多酒食,宗亲皆是逐桌分放,不论所食所饮,都并无不同,所见之人也皆在殿中。只不过三四盏茶的时间之前,我只见他着人从桌边抱了坛酒,说是这里太闷,想出去赏月喝酒,便由他去了。”

 

“可太子回来时,手中并无酒坛啊,若真是一人喝完一坛,岂会如此快便健步返回?”蔡荃存疑。

 

“启禀陛下,奴才……奴才方才巡至冬暖阁旁边,听到瓷器摔碎,大惊之下,竟发现是太子殿下砸了酒坛。”一个领事太监细声细气、膝行向前道。

 

“胡说,玄渚一向温厚,绝少乱发脾气,怎会莫名砸了酒坛?”萧景琰眉头紧锁。

 

“奴才……奴才不知当讲不当讲!”小太监仿佛吓得魂不守舍,奋力在地上叩首。

 

“但说无妨,朕赦你无罪。”萧景琰有些不耐烦,眉间疑云却越来越深。

 

“奴才看见,齐王殿下与太子殿下,起了争执。”

 

满座皆惊。


“你说什么,齐王——”萧景琰感觉头皮一麻,隐隐觉得有些不对,耳中鼓噪着山雨欲来的阵阵波涛,正欲开口,却听得皇后颤声问询玄渚身旁侍奉的小松,“太子可是让你给他取的酒?”

 

小松毕竟年幼,没见过如此阵仗,噗通便跪倒在地,两股瑟瑟发抖,“皇后娘娘明鉴,并非奴才取的酒坛,是殿下亲自去取的,他说……他说要去找庭生哥哥喝酒,要亲自挑一坛好的,还叫我不许声张。”

 

“齐王是何时离席的?”皇后眼眶还红着,徐徐回身行至萧景琰身侧,竟令众人突然觉得,这个平素吃斋念佛、安顺静默的皇后,忽然便生出了中宫才有的气势。

 

“臣记得,约莫半个时辰前,齐王殿下便推说不胜酒力,先行离席了。”魏王如实相告。

 

“不胜酒力?”蔡荃心声疑窦,“素闻齐王四方征战,量如江海,怎么今夜如此容易便醉了?”

 

“呵,果然是齐王妄图谋害太子,皇上难道未曾察觉,自此次西征归来,齐王便似乎不再与渚儿那般亲厚了么?昨日到我宫中请安,陛下不也悄声问我,兄弟二人,何曾这般生分过?”皇后被亲子在自己面前吐血的场面惊得心神俱碎,似是再顾不得端方隐忍。


“皇后休要多疑,”萧景琰昨日不过随口道了一句担忧,皇后此时在大庭广众前说得一板一眼,他心中甚为不悦,却也体她受惊不浅,沉声安抚道,“玄渚现已是大人,庭生这两年又是他的主帅,对待兄长自然不能像小孩子般亲昵,不足为凭。朕看今夜之事颇多疑点,还需从长计议——”

 

“臣妾多疑?”皇后冷笑一声,重重跪在萧景琰面前,如同一朵雍容的牡丹被风雪摧残,万般狼狈,泣不成声,“是他,他要害当今太子,他要杀了咱们的儿子啊陛下!”

 

庭生本想问安之后便回齐王府,忽然听闻太子中毒,便什么都顾不得疾奔来凤凰台。

将迈入殿门,四下不见玄渚的身影,却正好被皇后的镶金指套直直指向了面门。

 

萧庭生猛得抬头,正对上帝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。

 

来不及思量 那之中有几分审视、几分怀疑,此刻富丽堂皇的厅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他身上。宫灯火光灼人,他却心下冰凉,似有一桶冰水毫不留情沿着脊柱浇下,冻住五脏六腑。

 

纵是兵败命悬一线,也从未有过如此绝望。

 

百口莫辩。

 

萧庭生忽觉脚下黏腻,下意识低头去看,却正是那摊萧玄渚吐出的血!

 

眼前一黑,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辩驳。

 

只想看一眼他的弟弟。

 

只看一眼。
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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