@不羡归 还是想吃盐酥鸡。
《锁麟囊》
一九五八年隆冬,元宵节才过。明楼带了些高桥松饼,前去程宅探望。
慧贞见有客人来,乖巧地扶父亲起身,退出房间。
“明先生,是从上海来么?”塌上之人虽眉边鬓角生了老态,声色里还是带着霜天白菊的清峻。
“来了有几日了,听说玉霜兄在此处,特来探望。”明楼脱帽致了意,在程先生身边坐下。
“北平与沪上比,总是干燥些,徒弟给我带了些杭白菊,明楼兄润润喉吧。”到底一代名角,举手投足尽是温文。
明楼不急饮茶,先问程先生身体。
“多少年的毛病,劳烦明先生挂怀,”程砚秋低头一笑,眼神却不自觉向后停了停,凝眉开口,“令弟这回,没跟着一起?”
明楼端着茶碗的手腕一滞,上好的青瓷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回响。他没有回答,低下头来,眉眼间些许旅途疲态,都浸润在茶盏上的蒸汽里。
程先生叹了口气。
唱了一辈子戏,着一声叹息都来自肺腑里,凄然怅然。
明楼抬起头来,露出一个宽慰的笑,“明某此番有个不情之请,程老板能不能,再唱一段《锁麟囊》?”
后者听了这句,竟猛地坐直身体,瞪大了眼睛,张口哑然半晌才艰难起身。喃喃开口,似是惊讶,似是感激,
“现下竟还有人……还有人愿意听《锁麟囊》吗?”
明镜生前最爱这折戏。
四零年,明楼和明诚刚刚回沪。程砚秋风华正茂,人称花杉泰斗,程派春秋鼎盛,全上海的人都盼来看他。明楼在上海黄金戏院买了四张票,都是最好的位置。
明台抢了大姐旁边的座儿,明楼便和明诚坐在后头。
那些日子黄金剧院好不热闹,程玉霜以簪缨世泽献技舞台,自是不同反响。连演十场《锁麟囊》,欲要换曲,观众仍是不让,那“薛湘灵”复登场,再唱锁麟囊,台下众人亦是应声轻和,成一美谈。
明楼记得,彼时自己也是微笑出神,阿诚的手背,就牢牢锁在他手心里。
那一刻明楼想,一辈子最好的风光,都在明诚眼睛里。
可多少荒腔走板,二十年倥偬过,一出《锁麟囊》,如今被人说成是鼓吹阶级调和,再也梦不得。
“这才是今生难预料,不想团圆在今朝。回首繁华如梦渺,残生一线付惊涛。
柳暗花明休啼笑,善果心花可自豪。种福得福得此报,愧我当初赠木桃。”
一折《大团圆》唱罢,程砚秋已是气息缠绵,涕泪潸然,郑重其事换上的全套行头,却仍被强撑着挂在身上。
明楼背在晨光里,拭了又拭眼角,“此生还有幸能听玉霜兄这一折《锁麟囊》,该是死也无憾了。”
“他们对我说,这出戏再不能唱了,”程玉霜似是还在戏里,开口间那副婉转幽咽,仿若仍是薛湘灵,“明楼兄啊,我这一生便是一场梦,梦若不许我做了,人命便也熬不过梦了。”
……
明楼推开房门时,慧贞和程砚秋其他几个学生齐齐立在门外,面上又惊又惧,更多确实一抹怆然。
“好好照顾你父亲。”明楼拍了拍慧贞的肩,涉阶而去,不再多言。
北平的二月春寒料峭,惊蛰方至,天气转暖,渐有春雷。
明楼自己拢了拢大衣领口,迎着薄雾里的晨光努力睁开眼,仿佛透过那雾色,还瞧得见昔日十里洋场的好风光。
薛湘灵能渡那春秋亭,越登州,赴莱州,尘世流离,仍能再遇赵守贞。
他们刀山火海都走过,几十年岁月又如何?
只要好好活着,总能找回他的心上人。
FIN
圣诞快乐。
*注:1949年戏改,程派曲目大多被禁,《锁麟囊》也在此列。全剧一共十五场,1940年5月首演于上海黄金戏院。1958年3月9日,程砚秋因心脏突发性梗塞逝世,年仅54岁。直到死前,程依旧心心念念望再出演这出戏,可戏改局认为该剧宣扬“阶级调和论”,连修改的可能性无。程至死也未获准再次登台演出《锁麟囊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