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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亭望 03

萧庭生/萧玄渚

蔺晨/萧景琰

 

南亭望

 

 

三、

 

 

萧景琰多年锐意革新,大梁兵马早已不同往日。九安山地形崎岖、易守难攻,五千禁军个个精锐,对方虽有三万大军,想要全胜也并非易事。只需撑过三五天,若援军赶来,胜负倒也未可知。


“战英。”萧景琰伸手,心下是想要拿那九安山的布防图。

“是——”列战英竟险些脱口而出一个殿下。全然无暇想见,身为禁军统领的他已多年未做过这样的琐事了,可眼下他却做得再自然不过,仿佛昨日还是靖王麾下的小小副将。

    帘外西风呼啸,列战英却觉得再也刮不进自己心里来。

 

 

“这萧翊生倒是比他那父王萧景宣更有些胆量些。”萧景琰沉声自语,刀剑细细划过崎岖山路的图形,像要饮血。

“果真如此,”列战英闻言点头,“竟选在九安山——这誉王折戟沉沙之地重掀腥风血雨,果真令人如何都想不到。” 

 

萧景琰暗自思忖,此次春猎恰逢言侯忌日,豫津回去守丧,景睿也不在身边,当初熟悉九安山战况的,便只剩他与战英。

萧景琰执剑,心中忽然有些恍惚,十五年前,小殊立在此处,一把抽出他身侧的佩剑……

 

“十锋,”列战英知晓萧景琰想起什么,迅速回头寻向身后年轻的副将,“你速带一行轻骑到后山寻一小道,快马加鞭前往纪城搬兵——”

“陛下,列统领,”小将十锋一脸急切,抱拳禀道,“方才属下已往后山查看过,九安山自十五年前战火之后已重新修缮,山后杂路已全然封死,断无潜行破围的可能!”

 

什么!

萧景琰只觉得一阵腥咸涌上喉头。

想不到,想不到啊……那条令他与梅长苏的大计九死一生的路,如今已然被死死封住,这曾在波诡云谲的日子里成为他登顶之路最大转折的九安山,今时今日竟成了或将绝命的所在。

 

萧景琰用力压下嗓间的痒意,寒星之目定定望着那地形图,心下一横:上次且不怕,还怕这一回吗?

 

 ……

 

鏖战已逾五日有半,仍未见分晓。

今时不同往日。西羌马壮兵强、打法悍勇,加之萧翊生内应的大梁兵马熟悉地形,任凭禁军骁勇善战,却奈何寡不敌众!十锋带精兵鏖战三日,将将撕出一条口子,便已被如蝗虫般一波波缠绕围剿的绍义军蚕食包裹,唯余十锋携三两亲信,负重伤杀出重围奔赴纪城,却也不知何时能带兵赶回……

 

绍义军黑色的军旗铺天盖地的狰狞天蝠,卷啸着身后的密云狂涛,如蛛网一般将九安山行宫银色的边防愈缩愈小。

 

西风卷地,九安山仿佛顷刻之间失去了春日的娇柔。尘埃皆被血污打湿,粘腻的挂在铁甲与宫墙上,刚长出嫩芽的春草已被血水浸了尖尖的齿锯,辨不出原本的颜色。

 

这天,仿佛真要变了。

 

 

战鼓声又一次在耳边隆隆响起。

“战况如何?”

“死伤惨重,剩下的兵力不足三成,十锋将军突围太晚,又身负重伤,不知何时能将纪城军带回。”


年逾不惑的天子一袭玄金战袍立在墙头,领侧黑色的狐皮也挡不住春寒之下蚀骨的冷意。几个亲兵如同贴身软甲一般在他身侧护着,却被拂开,他居高临下注视着这修罗之境,眼底那抹剧烈抽搐的痛意仿佛要将他的瞳孔放大。

六个日夜,他与这震天的杀声一道,不眠不休。

这是萧景琰多少年来最深切的惧怕——怕这万顷鲜血流干,也填不满河山!

 

 

萧景琰望着身侧死士疲惫的面容,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,却被右前方一个身影摄去了视线——

墙头的小兵士一身薄甲,奋力挽起一架红木弓,上箭拉弦,轮臂持满,三指一放,那带着火团的箭矢便径直射中绍义军的王旗!只听得那高头大马之上一阵怒骂,前方战得正酣的禁军前卒见此景似被提震了一番士气,将那胶着对峙的防线又向外推了几米。

 

萧景琰神色一怔,年少时与小殊第一次出征,他也是这样一箭射中敌军的王旗。当小太子十岁该学骑射之时,自己没细想便教了他先习拉弓。

 

想不到,他已学得这样好!

 

“太子,休得胡闹——咳咳……”萧景琰低斥一声,竟因急怒带出几声咳嗽,现下哪里是为这爱逞能的孩子骄傲的时候!

“父皇,”那屹立高墙之上的少年回过头来,目若朗星,藏在头上的盔甲里竟有说不出的神气轩昂,他俯身护在萧景琰身前请安,“生死存亡,儿臣愿以性命相抗,保父皇龙体无虞!”

 

萧景琰看着跪在自己身前至仁至孝的幼子:

他才初具男儿铮骨,一双黑眸闪着昭昭的孤勇,似一柄新磨出的好刃,虽尚未饮冰湔雪,也断不会轻易折损!

 

 

萧景琰扫视而过这郁郁沉沉的山壑,整个九安山势如铁桶;只是这桶里困着的不是井水,而是数万条鲜活的性命。月色清冷,照见的血色也皆是黑色…再无后路可退!再无援兵可盼!

 

何处起便何处灭,许是天命。

 

——但若真亡命于此,他和他的儿子,断不能失了血性!

 

“玄渚,你我父子二人,谁也不必保谁的命,”萧景琰宽厚的大掌握住太子的肩膀,声如钟磬,“君王死国,你我父子二人亦是大梁子民,便是一同战至最后一刀一剑也不得俯首称臣,你可害怕?”

 

萧玄渚被那一句君王死国的悲壮激得红了眼眶,一个“不怕”尚未出口,便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而来,身后还随着十余兵士装扮的人。

 

“陛下,”柳丞相束在头顶的发髻都已散乱,一身素来严整的朝服也显狼狈,他颤声道,“万万不可呀陛下,何至于到了这般山穷水复的地步,老臣已带了十余死士,护佑陛下和太子逃出重围——”

 

“这是在胡闹什么,这九安山便是朕的王土,你要朕与太子逃到哪儿去,”萧景琰面色铁青,对身后人斥道,“眼下的战局柳相一介文臣看不懂,你们也不懂吗? 来人,将丞相带下——”

 

“陛下!”柳鉴整个人跪伏在萧景琰脚边,老泪纵横,年迈而佝偻的脊背瑟瑟发抖,“至少……太子殿下还小,让老臣这些府兵拼了性命,还有……有一条活路……”

 

“外公,多少男儿战死在此尸骨未寒,他们也是我大梁子民,怎能因我一己之身赔上——”萧玄渚愤然开口,却被父皇眼神一扫,速速噤了声。

 

“柳卿,”萧景琰叹息一声,伸手拍拍柳老丞相的肩膀,“战局如此,十锋有五十精锐搏命传信尚不能全身而退,玄渚这孩子,又怎可能安然突围?若能侥幸冲出行宫,也终将成了旁人的附录,献王残忍毒辣,怕是不仅仅将他折辱至死……”

 

柳丞相眼里升腾起疯狂的绝望,不顾君臣之仪牢牢圈住萧景琰的双腿不让他离开分毫,“皇上,您可只有太子这一个血脉,您不能不为江山社稷考量……”

 

萧景琰眸色深浓,抬眼窥见那漫漫尘戟的重围中似有撕开一个豁口的可能,若此时他带着太子策马扬鞭,率最后一支禁军杀出重围一路直奔纪城,或许还有一线生机!刚想移步,却被他的丞相大人死死拖住,喃喃着什么,唯有一个血脉,大梁再无根系……

 

 “朕还有一个儿子!” 他咬牙甩臂,眉目间带了一分狠绝,甩下这一句便带着太子向烽火台下走去。

 

“陛下……”年迈的肱股之臣一脸难以置信,眸中最后一丝奢望也被扯断,双脚一软,跪坐在地上。

 

 

 ……

 

萧景琰复又想起十五年前,他一人一骑,昂首挺背,一柄长刀猎猎出鞘,带着栉风沐雪的寒锐指向他那谋逆的兄长,不移不退。


心底的豪情,再也压抑不下。或许这些年来日夜忧心操劳,想也不敢的,便是这样求仁得仁、酣畅淋漓的再打一仗。死了便也值了,只是遗憾,那谪仙一般人儿的笑意,他怕是再也不能一见。

 

此刻他又拔剑。

 

冷冽的凉风随着展臂猛地侵入他嘶烈的咽喉,本就咳疾未愈,又是多日不曾安寝,此刻步入中年的天子再也克制不住,踉跄一步,接着便剧烈得咳嗽起来,一声一声,像要把肺都咳出来。

 

“父皇——” 太子伸手去扶,却被一把推开,天子之剑重重斩向地面,萧景琰竭力倚在剑柄上支住身子。

 

萧玄渚怔怔看着当朝天子的额角,那里因青筋暴起显得皱纹愈发深刻……

年少的太子第一次知道,他心目中如神祗一样的父皇,也是会老的;即使尚能运筹谋算,多少年殚精竭虑的身体,也再禁不起当年奔袭千里的豪情。

 

萧景琰无力地展开握在唇边的拳头,只见一片刺目的殷红,他抖抖袖子掩住,不愿轻易承认,哪怕是儿子心目中那个坚忍的英雄,也逃不过岁月漫长。 

这已不是他最好的时光。

 

“孩子,你怕么?”他抬起另一只手,抚抚儿子的头顶。

“跟父皇在一起,我不怕。”萧玄渚翻身上马,一双筋骨分明的手,紧紧握住那把红漆木弓。

 

 

 

当此时。

 

忽有利剑破空而来——

带着直可撕裂苍穹的酣畅淋漓,震天的杀声从东边传来,声浪如同飓风掀起的惊涛骇浪,将九安山里六个日夜以来疲惫纠葛的狰狞扫荡得片甲不留。

 

 

眼前恣意飞溅的血污快要让萧玄渚张不开眼,他从未见过真正的战场,尚无法分辨此时的情状。


他只看得见一片银甲如同蛟龙腾空,每个将士的盔甲上皆镂刻着一朵浪花式样的祥云,仿佛九天拿云的气魄登时涤清这山中令人作呕的污浊,精兵强将,渐渐将战乏的叛军围作困兽。

 

 

这不是东海的戍兵么!

 

难道,难道是……

 

 

萧玄渚眯起眼睛,即将坠入地面的太阳平射出一道光,调转的风向在那乱军之中扬起一道烈红的战袍,跟天边万顷的夕阳融在一起,是最好看的焰火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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