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庭生/萧玄渚
蔺晨/萧景琰
南亭望
五、
进了营帐,萧庭生便吩咐军医先查看太子伤势,好在只是银枪挑了皮肉,伤得浅,却还是命人拿了金疮药细细包扎好。
萧玄渚看着兄长铠甲上尚未干涸的血,红了眼眶。
他想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他的腰,问他,你是不是知道我八岁时晚上梦到你时偷偷哭了,怨我不听话,才舍得现在才会来看我。
可他一身伤,他不敢抱。
“庭生哥哥……”
“太子殿下,”齐王打断他,面色冷峻,“你该叫我齐王,或是皇兄。”
他断不能再与他太过亲近了。
否则下一次,那银枪刺的便不是玄渚的手臂,而是他的胸膛。
玄渚垂下睫毛,幼鹿一般的瞳仁里带了委屈。
庭生哥哥才刚一回来,便要与他生分了么?
“是,皇兄。” 他敛下心事,低头走向榻前,帮齐王解开浸着血肉的战袍。
“殿下,这种事让下人来做便是……”萧庭生劝阻。
萧玄渚没理他,睫毛有些颤,手下的动作却还称得上利落。
这刀刀剑剑,都是他的哥哥,以命相搏护他周全的痕迹。
萧庭生看着伏在自己身前的玄渚。
七年不见,已经长成这般清俊的少年郎,眉如墨画、英气入鬓,举手投足尽是当朝皇太子的矜贵,却偏又不带糜腐之气。
他的弟弟,长得很好。
此刻少年一双既好看的眼睛红通通的,殷红的小嘴呼呼得向他肩头的伤口吹着气……
小时候他爬树帮他够鸟蛋,却被折断的木枝所伤,血流如注。玄渚自然吓得直哭,他为止住眼前那个小泪人儿,便哄他说,给哥哥呼一呼就不痛了;那小人儿倒也听话,强忍着泪,鼓着腮帮子卖力吹着那伤口,小脸都泛白起来。
一下一下的,就像拂在心口上,还真是,什么痛都不觉得了。
萧庭生想抬起手,像幼时那般捏捏他的脸,却复又放了下来,在身侧握紧了拳。
“庭……皇兄,”玄渚察觉到庭生的紧绷,起身说道,“你在难过。”语气不是疑问,更像陈述。
“陛下降罪,理所当然,”庭生应道,“功是功,过是过,若因救驾有功就不计较,那往后若有戍边将领企图谋反作乱,岂不都有了靖难的借口?”
萧玄渚的指尖顿了顿,又继续打好绷带上的最后一个结。
“你还在为献王的话难过。”萧玄渚一针见血,定定看着他纠正道。
萧庭生身子不自觉颤了颤。
多少事情冷暖、战场杀伐都见过,他竟第一次,在一个孩子面前,感觉快要瞒不住心事。
方才萧翊生贴着自己的面门,恶狠狠的话言犹在耳——
“萧庭生,纵使你挡了我坐上那武英殿的位置,你也永远是掖幽庭贱奴生出的杂种!”
“……你都听到了。”他合上眼帘复又睁开,透过额前沁着血色的一缕散发,抬眼看着萧玄渚。这普天下,唯有这句话,他宁死也不愿他的弟弟听到。
萧庭生,萧庭生……
纵使他浴血奋战,建下多少功业,也抹不掉这名字本身时时提醒他不能分毫逾越的出身,他的母亲,也不过是祁王潜邸一个未来得及封位份的罪奴,才得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,悄悄留下腹中孩儿的性命。
严整的情绪终于有一丝动摇。像是巍峨的宫墙可算现了一道裂缝,就这样再无遮掩的曝露在萧玄渚面前。
可小太子当下却情愿自己从未见过这裂缝。
心念一动,上前一步,就这样把哥哥的头按在胸口,
胸口的呼吸有些隐忍的苦涩。
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劝慰,只得用手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后脑。
他见过蔺先生对父皇这样做过,这样按一按,心里就不难受了。
庭生闭了闭眼,不过须臾,还是推开了太子。
“皇兄还有一事要对太子说,以后,不可再为替我抱不平而顶撞父皇。你与父皇虽是父子,但毕竟也是君臣。”
玄渚并不会知道庭生想到了什么,只是眼底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的光,“好,我答应皇兄,那皇兄也要应我一事。”
“什么事,太子吩咐便是。”
“带我去西境,我要跟你学打仗!”
“陛下,您当时让我收了虎符,莫不是信不过齐王殿下?”既已启程回京,大局彻底收归掌控,列战英终于按耐不住问道。
“战英,我是我信不过他,而是当时情景,不容我有任何差池。”萧景琰放下手中的奏折,压上镇纸。
“当时情景,”列战英微微蹙眉,缓缓开口,“您是说,齐王的出现,有可疑之处?”
是了!东海千里迢迢,赶过来也要六七天时间,而九安山之围不过六日。
那么齐王他,到底是何时得到消息的?
难道……
列战英面色一凛,眼中如利剑现了锋芒:
“陛下,需不需要我暗中调查齐王——”
“不必了,”萧景琰轻抚膝头那只伤愈的鸽子,“如我所料,是蔺晨于献王发病次日便得到消息,通知了庭生。”
战英明显松了口气,却仍不敢掉以轻心,“那蔺阁主为何不直接传信于我等,或搬兵纪城,反而绕这么大个圈子到东海?”
“你见十锋突围出去,可有搬救兵回来?”萧景琰微微阖眼,脸上倦色更浓,“献王敢发兵,京畿周围的兵马想必已在他的控制之下,献王兵起西境,镇海军东海奔袭而来,反而不易察觉。”
只是……
他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。
信里越是一笔带过,萧景琰心里,越是惶然纷乱。
“启禀陛下,齐王求见,说欲与陛下商讨西羌战事。”大太监高溢毕恭毕敬地通报。
“带他进来。”
“陛下,”战英看着萧景琰眼底的黑晕,担忧开口,“您还是先歇歇……”
“不碍事,让他进来吧。”
列战英神色一迟疑,还是示意高溢请齐王觐见。
“陛下——”齐王一袭安稳素袍,倒也穿得低调简朴,进殿便叩首行了大礼。
“怎么,连父皇都不叫了。” 萧景琰并不让他起身,只眯着眼道。
庭生垂首恭敬道,“儿臣不敢!”
腰杆却还是挺着的。
萧景琰叹了口气,“在九安山时,朕质问于你,为什么不辩白,是蔺阁主送信给你的?”
他伸出手抚着义子的头顶,像还在做靖王的时候,头一次在腋庭安抚惊慌失措的他。
庭生忽然就觉有什么将要从眼眶冲将出来,他用力扭过头紧咬着牙关说, “父皇不信我。”
此言一出,萧庭生也觉得讶异。
他素来不是讲心里事莽莽撞撞讲出的人,许是玄渚这孩子,这几日都形影不离缠着他,乱了他的心神。
萧景琰反因这句话,缓和了脸上的神色,浅声道,“平身吧。”
——孩子,你究竟知不知道,父皇生你的气,终究是为着什么?
发兵西羌的战略速速定下。
萧景琰独自一人步入内殿,便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药香,淡得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堕入了梦里的错觉。
殿内空无一人。唯独自己乘信笺匣子的抽屉,很明显被人轻而易举抠开了暗锁。
莫不是,又走了?
该死!
心里像是夏日里铜龛被置了冰后的外壁,凝了细细密密的水珠。他急急步出内殿,却被午后的日头晃了眼,近十日来忧思难寐、病体益沉,让他再也支撑不住,眼前一黑便晃晃悠悠倒下去。
耳边是小太监们远远的惊呼,他也听不真切了。
只觉得那黑影的尽头有一团白光,迅速得放大,他跌落下去,不觉得疼,只想被那白光牢牢护在怀里。许久未至的绮梦,抚平他所有的焦躁与重负,周身都浮起浓重的困意。
漏夜,萧景琰朦朦胧胧清醒了几分,有些慌张得睁开眼,却正对上床榻边那个身影,正小心翼翼替他掖好被角,凉丝丝的手探向他的额头。他偷偷松了口气,悄悄握了那指尖,刚想阖眼重新堕入难得安稳的梦境,却忽然听到那人开口,
“景琰,你这病,不如不要好了吧。”
萧景琰兀自心惊,抬头看向蔺晨三分玩味、七分认真的眼神。
结尾一点与我之前写过的两则短篇有联系,当时本就为着《南亭望》的情节所构思,至于阁主晚归的原因,看过的读者会心便好。这篇文主线不在蔺靖,就不多涉笔墨了。